百岁娘亲佑子孙
家慈出生于壬戌年腊月初一(公历1923年1月17日)。2022年1月3日是怹虚岁100的农历生日。万人之中鲜有能过百岁生日之人,况且母亲不痴呆、未卧床,更是难能可贵。然而因为疫情,不能去当面祝寿,心中不免戚戚然。
二闺女说:“姥姥长寿是积德行善的福报”。说实话,我娘是名副其实的“二班人”(不一般)。
怹的勇敢不一般。一百年前,小姑娘大多是四五岁裹脚。怹翻出一次剪子就铰一次,直铰到这个贫农家庭连裹脚布都凑不齐。结果,解放了自己,也解放了妹妹。1950年初,助产训练班结业,分配到容城县卫生院。直到1951年暑假,我们娘仨还住在卫生院里一个木板隔出来的小格子里。按规定,一般干部每人只能住半间房。可是全县找不到第二个女单身,所以就不给我家派房。我娘投书《河北日报》后,我们搬到一个老乡家,住进了一间真正的房子。
怹的坚强不一般。1951年初,怹自己“扳掉”了一个男胎(匪夷所思),不仅没休息,还废寝忘食地赶去各村接生,造成多年严重的妇女病。1953年,怹学骑车(28男车)摔断了右臂,打上石膏后,吃饭都拿不住筷子,也没休病假。1955年一个星期天的下午,怹要送我回学校。我们走到斯罗医院门口,怹停下来说:“这个星期我要做个手术。如果我死了,你找XXX,把你爸叫回来。”我一步一回头,哭着往东走。怹站在夕阳里向我挥手,没掉一滴眼泪。第二周的星期六回到家,看到妈妈没做手术,我高兴得跳起来了。1958年,在公司子弟小学卫生室工作时,校长50多岁的母亲因妇女病去世,怹才警醒了“我的孩子才十来岁呀!”好人有好命,打听到建筑公司的工会主席祖传专治这一科。在三年困难时期,我家最大的喜事是先后迎来了一对小宝贝。不久,文化革命开始了。那时,我家七口人分在六地。我父亲在河北省生产指挥部。小姚先去江西干校,又转场昆明工学院。我搬迁到马鞍山。大妹妹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(北安附近)。两个小不点儿被寄养在天津一户同事家。母亲三四年中奔波于干校、农场、煤矿(唐山)、农村工作队(丰润、丰宁、沧州),辗转了五六个县市。在那特殊的年代,我们难免迷茫。在母亲的来信中,都是用毛主席语录鼓励我们:“要相信群众、相信党”,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”。
怹的学习能力更不一般。小时候不让女孩子上学。怹跟着学生们学会背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,拿到书后就按照顺序学写字。做饭时用烧火棍在灶门上划,在院子里用钉子在地上划,上厕所拿树枝在墙上划。1949年前已经养成读书看报的习惯了(直至今日)。1950年,在扫盲班又学会了1937年版注音字母和查字典。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,全国学习成风,清晨上班前和日落下班后,去业校的(自行)车流络绎不绝。到1957年,我小学还没毕业,怹已经上到初中了。那年,怹先后入驻气象局和航校两个工地,都离我学校很近。周六,我先到怹的卫生室,下班后再一起回家。桌子上总是摆着作业本,我看不懂xy运算,没见过物理、化学,印象最深的是作文。很多段落都被老师划满红圈。特别是控诉旧社会压迫、摧残妇女的内容,浓烈的真情实感,每每看得我涕泗横流。怹在建筑公司工作了6-7年,我见到过怹给工人换柳条帽、发人丹,准备防暑降温饮料;听怹讲过很多趣事(如1.7米的女架子工一条胳膊把她丈夫扔到窗户外面);但没有听到过工伤事故。那时盖房以人工为主,用原木(树干)搭脚手架,盖低层时小工给瓦工扔砖,楼层稍高时,小工走斜坡木板(有防滑条)用扁担把砖和砂浆挑上去。我妈必须确保每根铅丝、每条踏板都安全可靠,工程才能开工。因为我在保定上学;我爹需要带领固定的施工队伍或巡视其他工地 (建大饭厅时来过钢院),常年不在家(1958年除夕坐火车去北京管庄值班)。所以,我妈只能不断地换单位,虽然口碑不错,但入党、提职都受到影响。
我50岁的大闺女常说:“我就没见过比我姥姥能干的人!”说实话,怹的很多能力我都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。怹16岁嫁到宋家作长媳。第二年割麦子时,我家对门3个男丁,一天割了9捆(非不能也,是不为也)。小媳妇一天割了24捆。37岁的公爹很骄傲:“俺们他嫂子一人顶你们8个”。做针线活也利索,给八路军做军装时,婆媳俩搭伴,做得又快又好,产品还免检。怹除了会做活还会画画,花样、图案积攒了一大摞,可惜还有很多没有保存下来。最让我耿耿于怀的,是两三岁时给我做的一顶棉帽,竟然在黑帽上缀了一架扁豆(猫耳朵豆)!不仅有蔓、叶、花,还有不同大小的豆角:有成熟的,有半大的,还有一个刚谢花的特小的嫩豆荚!花朵是白色过渡到紫色,大豆角是绿色过渡到紫色。(唉,做梦都梦不到了!)在容城时告诉过我“垃圾还念lese”。1952年底,调到河北省建筑公司负责安全卫生(驻保定)。第二年,公司就印发了怹编制的安全规程小册子(顺口溜),我和妹妹第一次穿上妈妈亲手编织的新毛衣。住平房时,怕火炉被雨水浇灭,母亲就捡些砖头,靠着房门砌两米来高的直角墙,上面斜着盖上油毡,OK了。1959年调到河北省建工设计院(驻天津)晒图室,认识英文字母(以前把JK念作zhaikai),图纸也整理得井井有条。很多活年轻时干就干了,但到80岁那年,为了不让我摸黑起夜,在我到家前,还站到客厅窗台上装了一盏吊灯。我一进门就急了:“我是高级工程师,给我留着呀!”
母亲的自立自强也很不一般。上不靠父母,中不靠丈夫,下不靠儿女。因为不愿当家属,1949年春天参加了工作,得以进入离休干部的行列。他们2000年去日本路过北京,在我的两居室住了一宿。没想到小妹和我妈同时起夜,厕所冲突了。我妈一着急,我的眼泪夺眶而出。2005年贷款43万买了宝盛里的房子,两个卫生间,离999近,就是给他们买的,但我母亲坚持“只能孩子跟着我,我不能跟着孩子”,一直不来住。我认为这是怹长寿的主要原因。怹住在自己的家,自己的钱给孩子花,心里非常踏实。如果接来北京,把钱都给他们存起来(我工作后,和父母一起生活时不动他们的工资),他们反而会拘谨、约束。还是老人自己的决定英明啊!
母亲的孝敬、善良和乐善好施更加不一般。自己省吃俭用也要尽量满足别人。五十年代给我爷爷、奶奶、姥姥做皮袄,还帮我叔叔买了瑞士表。几年后,自己买的是日本表(战备搬迁时给了我)。从迁居天津开始,每月4号单位发工资。5号中午,由我去邮局寄钱。平时寄三处——爷爷奶奶、姥姥、小姑(上大学)。有时(如年节)还要加两份——我姨一份(姨夫早逝,留下老爹和4个儿子),老家的婶子(离婚不离门,带两个孩子)。亲戚朋友来我家,都是吃、住、带、路费一概全包。老妈从来没烫过头发,没用过任何化妆品(天津90%的成年女性烫头,过年时无论老少都涂口红)。怹的第一双猪皮鞋、第一件西服、真丝双皱黑绸裤(和我婆婆一块布剪开的)都是我毕业后才穿上的。多年来,国家按平均生活费给补助,享受补助的(大部分因为孩子多)干脆就给涨工资,省得每个月申请了。我家多年来就俩孩子,显得比较富裕,所以我娘从供给制改为薪金制就是49.5元,后因伤病提前退休,退休金30.8元,确定离休制度后才慢慢涨起来(比北京还是低很多)。有一次,一个远房侄孙带着儿子来我家。他们出国手续办好了,希望亲朋分享光荣和快乐。我家老太太马上把手头的钱塞给他们。这点钱对于出国费用帮助不大,可是却会影响自家的生活。当然,他们对自己的儿女更是一味奉献不思索取。我多次劝他们存点钱。他们总是说:“我们要钱有嘛用”。可是到公房出售时,东拼西凑,竟然还差一万元!房子买下来以后(儿女应尽的义务),手头松快点了,老太太又提出来:“咱们找找希望工程吧”。不料,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几年内分别大病了两场。老太太总算安稳地回来了。老爷子第二关的心梗却没能闯过去,2009年撒手人寰。我去年开始资助四个贫困生,总是当作“六口人共同资助”,就是在实现父母的夙愿。
父母给了我们健康的体魄、美好的品德。我们姐弟四人都是各自配偶家中最孝敬的一个,四对夫妻共八人都是善良正派的守法公民,其中三对六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孙辈六人个个安分守己,无一堕落违法,其中三个孩子更多地继承了怹的艺术细胞,两人从事美术专业,一人从事建筑业。
“家有一老,就是一宝”。我家老寿星维系着我们这个建立了82年的家庭,护佑着子孙后代开枝散叶、健康成长。
2015年家母转危为安之后,4月13日清晨我在病床前写的顺口溜:
陪床之福
和衣坐卧两周过,娘亲续命也值得。
古稀侍奉亲生母,此幸谁人比我多!
(宋继林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