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霞秋韵

六十年的思念

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又要到了,看到微信上道德绑架的残酷案例,不由得更加怀念我的奶奶。

我继承了奶奶很多基因,信奉“丑女必有才”,但论才能,我不敢和奶奶相提并论。

我的奶奶出生于1896年。在河北深县的穷乡僻壤,封建习俗根深蒂固。怹裹脚时年龄很小,三四岁就成了残疾人。家里只有姐妹俩,在怹10多岁时,过继了一个弟弟。因为需要帮父母带孩子,所以直到20多岁才出嫁。这10多年,怹最幸福、最快乐、收获最大。东邻李先生是个文化人,热心地教弟弟读书识字。怹手脚不停地干着活,耳朵和眼睛却跟着弟弟一块学。到结婚时,基本能读书、看信(不会写),会记账、算数。这种水平,在100多年前的华北农村,是很少有的。image.png

怹学习了文化,也开阔了心胸。我叔叔和农村媳妇离婚几年后,1958年和部队战友结了婚。那年,我娘在省建一公司子弟小学卫生室工作,看到寒假期间空房很多,就突发奇想,希望全家来保定过个大团圆的春节。没想到,我奶奶竟欣然首肯。这个决定,对于60年前、60多岁的农村老太太来讲,太不可思议了!学校规定,只留一位炊事员不放假。这可帮了我们的大忙(当然伙食费必须交)。我家10口人,住在3个单间和2间学生宿舍里,过了一个空前绝后、宽敞、轻松、快乐的己亥新年。

100多年前,怹嫁到饶阳县沃堤村,很快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。除了要干自己家里、地里的活以外,今天给这个裁衣裳,明天给那个铰鞋样。我们村的媳妇回娘家、姑娘去婆家,买不到点心,都请怹做花馒头。怹只用擀面杖、切菜刀、剪子、细齿梳子、毛笔杆和一点红水儿,就能做出寿桃、枣糕、石榴等。最难忘的是老鼠偷葡萄:动植物齐备,枝叶果俱全。怹给孩子做的帽花不计其数。在我两三岁时,怹说:“这是给我亲孙女做,不能做俗气的”,于是别出心裁地做了一架扁豆(曾误记为我娘做的)。栩栩如生的藤蔓上,竟然还落着一只全须全尾的大肚子蝈蝈!每逢端午节,初四那天有人会拿点米来:“三婶子,给我捎着包几个吧”。粽子需要煮一夜才能熟,到初五早晨揭锅时,来的可不只是送米的,见面人人有份,一大锅粽子三下五除二就分光了。村里的红白喜事怹就更忙了,针线活和扎纸活都是以怹为中心。几十年过去了,人设就这样形成了。付出的人和索取的人也都形成了习惯。

到了困难时期,每到饭口,都有邻居的孩子来串门。老太太照旧是宁可自己不吃也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归。顿顿如此,天天如此,月月如此。老两口已经弹尽粮绝了,自己的口粮和我父母每月的补贴都搭上,还不够别人吃的,自己只能干挨饿,于是决定卖掉唯一的硬木家具——“半间房”(老式大立柜)。老太太难过得掉眼泪:“别人家闺女大了买家具,我家闺女大了反倒卖家具!”定价80元(北京一般工程师工资88元),已经很不低了。但上午钱货交接完成后,下午就被邻居“借”走了。到1962年春节前我回去时,奶奶已经瘦得皮包骨,卧床不起,气若游丝,危在旦夕了。接到天津以后,我娘每天给怹做四顿细软流质。老人身体有所恢复,开始扶着东西练习走路。但因为体质太弱,午睡时被一口痰憋住,没喘过气来。

有人说困难时期共产党、毛泽东饿死多少万人。我身边的事实证明这是胡说八道。我没听说我们村还有别人饿死。大疯炯(比我大四五岁、智力和肢体双重重度残疾人)生的小疯炯今年都快60岁了。我就读的天津42中经常统计浮肿人员和长期闭经的女同胞名单,每人补助1斤黄豆(一般都能康复)。那几年,我们学校正在搞10年一贯制教改,从幼儿园到高中,师生员工加上家属、亲朋好友,总得有成千上万人,从没听说谁家饿死了人。

送奶奶回家安葬时,我家满院子都是人,每天找我爹要钱买高价粮(玉米、高粱),天天开流水席。出殡那天,人人痛哭流涕。按老家的规矩,逝者的子女和男丁在前面步行,女眷乘(牲口)车。二大娘一上车就嚎啕大哭,对我说:“你奶奶给别人糊幡,长子、次子、长孙、幼孙,明明白白的。长子的幡一个人都搂不过来!到她自己用时,可没人给她糊了!你看看你爹打的幡!”抬杠的人走走停停。刚出村,绳子又断了。车上的人都说:“这是大伙舍不得她走哇”。我堂妹小声说:“前两年XX家老人死时,一出村,抬杠的就跑起来了。”

1949年(4岁)麦熟前把我送回老家,到1951年(不满6岁)春节后接到容城县,奶奶给了我一个最自由、最幸福的童年。我有时跟着小姑去上学。能坐在教室里听一堂课,就是同时上了四个年级。不想上课就跑出去,爬到我姥爷家的桑树上(教室墙外),边吃桑葚边“旁听”。跟大舅下地,在田埂上学英文字母表。有时,踏着皎洁的月光去听说书。有时,奶奶也给我讲故事。印象最深的是孙膑和庞涓的“马陵之战”。那两年,帮助我辨别“真善美”和“假恶丑”,提高了语言文字表达能力,也让我养成了“玩着学”的习惯,直至今日还是不求甚解,浅尝辄止。有一次,我饿了,回家就掀开软锅盖。蒸汽把小臂嘘出两片大水泡。当时疼得要死,哭得快没气了。恍惚中,看到奶奶剪了点猪鬃,用铁片焙焦,研成细沫敷上。烫伤恢复得很彻底,没留疤痕。几十年后,才知道这味药叫“血余炭”。奶奶很能创新。我家的棉被又宽又长,絮得一头薄一头厚、一边薄一边厚。所以,∠A最薄,∠C最厚,∠B和∠D中等薄厚。这样,一床被就可以根据天气的变化当三床被子盖。初冬收白菜时,整齐的菜放入地窖,砍掉的菜疙瘩和菜帮子腌成咸菜。以至于20多年后我第一次怀孕时,就想吃我奶奶做的黑酱和腌白菜疙瘩。

奶奶离开我们整整60年了。我怀念奶奶也60年了。总想和小姑一起把奶奶的技艺恢复一点,但身体不争气、疫情过不去,实现夙愿越来越渺茫了。目前,10口人的全家福除了最左侧的男同志失联外,只有最右边的三位女性健在。今年,三人的年龄和是262岁。奶奶虽然远行,却永远活在我的心里。

(宋继林)